当时间的水位下沉,历史的影子露出灰线。
没有见到“清风峡纤路工程”摩崖石刻之前,我从未听到过纤路这个词汇。百度了一下,所谓纤路,又叫纤道,或纤夫道,就是船只逆流而上时,拉船的纤夫们行走的道路。在蒸汽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凡逆流而上的大型船只,均需纤夫用人工拉动。那时候,纤夫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庞大群体,曾经在大多数河流上脚步沉重地走过。他们走过的是最易被人忽略的纤路,那些纤路绝大多数已经被人力和自然之力所湮没。
1
霜降。沿嘉陵江边的省道410(又称大滩—秦家垭道路,或朝阳路)南下,过陕川界8公里,我来到一个叫三滩沟的地方。从公路右侧小路下到嘉陵江东岸。赫然看见前方悬崖上,一道横穿而过的凹槽,与江流平行,这便是传说中的三滩沟纤路了吧。
掀开荆棘灌丛,从巨石上攀爬而上,我来到一段痕迹分明,但早已荒芜、长满杂草的小路。说它是小路,在公路尚未盛行的年代,这大概也算得上康庄大道了吧。
走过这段废弃的露天道路,我又艰难地爬上悬崖上的凹槽道路。道路宽约1.5米,高约2米,从道路靠近岩体一侧的创面来看,凹凸不平,虽已被自然之力打磨得几近光滑,但从整个山体的形态和零星分布的钎孔可以看出,这分明是人工开凿的道路。路面看上去已经十分粗糙,偶有杂草或低矮的灌木在岩石的罅隙间生长出来。
前行十数步,可以见到人工浇筑的工程痕迹。找不到水泥的迹象,大概是石灰、细沙和糯米搅拌而成吧。
正前方道路上方突出的岩体像极了雄狮正探头伸向江面,又象要啃噬对岸遍山的绿。江水如温润的碧玉,倒映着天空的妩媚和山体的绿荫。在道路的下方,岩体象被神斧向下斜砍了一下,光滑陡峭,与江面形成约60度的角。道路正下方便是江水。放眼望向天空,整个山体弯曲而倾斜的轮廓线与对岸山体的峰线几近平行,两条线将天空夹成一条白色的飘带。几根杂草在岩线上孤独的摇曳,扫动着远天里的游云。
这段道路的凹槽像一道平放的穹门。绕过这道“穹门”,道路向右前方拐了一个弯,在弯道的石壁上,长满了斑斑点点绿油油的杂草。
走过弯道,对岸苍翠的山扑入我的眼帘。山顶是茂盛的丛林,岩石隐藏在茂密的绿树中。宝成铁路从山脚下穿山而过,在靠近江水的一侧,以护墙将整个铁路包裹在山体里。
一段全身裸露的枯木横躺在路上,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洪水将它邮寄到这里。
继续前行,有些地方有岩石作顶,有些地方以天空作顶。不知不觉间,道路突然断了。上方一道瀑流不疾不速的淌下来,如丝如缕。这些瀑流刚好从一块酷似巨蜥、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流下。我们姑且就叫它“科莫多巨蜥”吧。这头“科莫多巨蜥”造型独特,个性张扬,在瀑水的加持下更加活灵活现。它后半身紧贴岩体,前半身探向江面。江面上一块如巨型蟾蜍的褐色巨石与“科莫多巨蜥”刚好形成正面对峙。两只怪兽都做出了冲刺的动作,仿佛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由于无法继续前行,我只能原路折返。看看那雄狮的头,发现远方正好有一栋青瓦白墙的农房,仿佛漂浮在江水上方,偎依在狮头下方。
我重新回到公路,绕到上游,看见与刚走过的那段道路相接的一段,基本上都是露天的,路面长满青苔杂草。
在我即将回程的时候,在纤路上方公路的临江一侧,看到一块朝天区文化体育局关于“三滩沟古栈道遗址”文物保护单位安全责任公示牌。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古栈道的痕迹。
2
三滩沟纤路所处区域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开凿路段是异常坚硬的石灰石,工程难度极大。以300米长、2米高、1.5米宽这样一个工程体量,若不使用现代工程设备和物资,这在当时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那么,这项工程建于何时?是官方建设还是民间投资?
带着这些疑问,我回到朝天,请教了本单位老同事尹长久同志。尹长久今年59岁,老家就住三滩沟。老尹如数家珍地给我讲:他们祖上是经营船运的世家。他曾祖父兄弟2人被当地人称作专业经营船运的“三老板”“四老板”, “三老板”便是他的曾祖父。两兄弟是尹氏船运的始作俑者。他祖父共有五兄弟,分别是尹芝义、芝学、芝敬、芝德、芝远。他们将尹氏家族的船运产业发扬光大。尹家经营的都是载重30吨左右的大船。水运范围上至略阳白水江,下到重庆朝天门。上行拉盐、茶和日用品,下行拉大豆、核桃、木耳、天麻、杜仲等农副土特产。
按老尹的说法,在三滩沟一带,当时的水路运输是一大支柱产业,特别是拉纤这项劳力活,更是带动了一大批贫苦老百姓度过饥荒岁月。当时的童谣唱道:筹笔三滩不栽田,魔芋山药吃半年。还有半年莫啥吃,指望河里打烂船。
当问及朝天境内嘉陵江段还有哪些地方有明显的纤路痕迹时,老尹给我讲,最明显的还有清风峡、明月峡。
按照老尹的指点,我首先来到清风峡。清风峡紧靠朝天城区北边。嘉陵江穿峡而过。在嘉陵江朝天水文站旁,我沿着大中坝江堤台阶,艰难下到嘉陵江边。在接近水面的悬崖上,我也发现了清风峡古栈道遗址的保护牌。
在清风峡,我找到了三、四处纤路,有明显的工程痕迹。尤其是即将下到岸边的时候,我看到几处当年开凿的专用于行走的石窝,现在已十分光滑,但仍能看出明显的开凿痕迹。清风峡纤路工程比三滩沟的更短促、更粗糙。但从路面形态来看,与三滩沟纤路极其相似。
我爬上一段极其粗糙的纤路,偶然在道路上方发现了一处摩崖石刻。石刻主体内容为:清风峡纤路工程;落款为:经济部江汉工程局嘉陵江水道工程处□广工程段;时间为:民国□□□□□□开錾。由于表面粗糙,多处脱落,有些字已难以辨认,只能推测,有些字已彻底脱落。凭此石刻和两处工程痕迹,我推测,民国时期,官方在三滩沟、清风峡纤路上都投入了大量工程。
在这段纤路上方,我找到了几处古栈道方形孔眼。由于没有辅助工具,没有办法近距离观察。
3
看过清风峡纤路,我来到了明月峡。
明月峡又名朝天峡,紧靠朝天城区南侧,现已打造成了4A景区。明月峡集嘉陵江水道、先秦栈道、宝成铁道、纤夫鸟道、108国道、金牛驿道等古今六道于一峡,被誉为“中国道路交通博物馆”、中国道路交通的“活化石”。
峡中,沿嘉陵江东岸建有栈道。我从栈道下方,沿着河滩寻找纤路。由于地质崩塌、地震损毁、道路建设、景区建设和地质工程治理等多次破坏,纤路已十分难寻。但是,我还是找到了五处纤路建设的痕迹。与清风峡的纤路建设差不多,这里都是将凸出于地面的巨石铲平,再进行道路平整工程。在现场,找到了浇筑工程痕迹。近看,浇筑所使用的材料与三滩沟相似,竟连细沙的颜色都十分相似。
但是,对于这段路究竟是用什么工艺开辟的,我不得而知。若是采用炸药炸裂的方式开辟,应该能看到钎孔和孔洞周围的细小裂纹,但是这几个地方完全没有看到丝毫的痕迹,难道是靠人力敲打出来的吗?
在明月峡中,有一块著名的纤夫石,现已是重要的景点。纤夫石重约百吨,形似一头爬行于嘉陵江东岸觅食的肥猪。传说当年拉船的纤绳从石头上磨过,已将“猪”的颈部磨出一道凹槽。凹槽宽约40厘米,深约30厘米。我爬上纤夫石,认真查看,虽已年深日久,凹槽仍然十分光滑。从石头的位置和凹槽的方向观察,我觉得传说十分可信,也许是亲历者和目击者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吧。
作为民国时期浩大的纤路工程,按理说,这条位于嘉陵江东岸的纤路应该是全线贯通的。但在峡中也有几处悬崖绝壁,看不到任何工程痕迹。对比两岸,似乎在明月峡西岸修筑道路难度更小。对此,我有两个猜想:一是会不会在东岸绝壁处建有栈道作为纤路;二是会不会选择西岸建设纤路?
对第一个猜想,我只能推理,虽然确实能找到一些栈道孔眼和许多岩石自然孔洞,但没有其他充分的证据。通过走访当地老人,按他们的说法,从民国至解放初期,嘉陵江东岸的纤路一直是贯通的。在没有桥梁的时代,纤夫们只能在江河同一侧拉纤,而且民国当局已在东岸投入了大量的工程,不可能放弃这段道路。
对于第二个猜想,我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在嘉陵江西岸,纤夫石对面的悬崖绝壁上,我看到了几处菱形的孔洞和一段隐隐约约的小路,最明显的是有几段石阶。大江阻隔,我没有办法走近去查看。那么,这条隐约的小路会不会就是当年的纤路呢?在景区内有一张“明月峡道路分布示意图”显示:我看到的那段小路,就是当年的纤夫鸟道。很难想象,这样的道路,今人空手已不能行走,彼时,纤夫们还要负重前行,其艰险程度可想而知。用我们当地人的说法,那就是“把命拿在手掌心耍”。但是,那样的时代,纤夫们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吧!我相信在这样的道路上,坠江陨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明月峡,嘉陵江两岸均有纤路遗迹存在。也许在民国建设纤路工程之前,纤夫们走的是江之西岸;之后,便选择了东岸吧。
4
在找寻三滩沟、清风峡和明月峡三段典型的纤路的过程中,我对嘉陵江朝天段纤路的历史有了许多疑问。我请教了中国作协会员,朝天当地学者粟舜成先生,他为我提供了他自己编写的三部书籍:《诗意明月峡》《大道朝天》和《方志朝天》。三部书引用和收录了大量文献,对朝天境内的嘉陵江水道和纤路都有一定的研究。我对他的研究成果中,涉及嘉陵江水道和纤路进行了简单梳理。
据《史记·萧相国世家》: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抚谕告,使给军食……。另据《华阳国志新校注·蜀志》:汉祖自汉中出三秦伐楚,萧何发蜀、汉米万船而给助军粮。在《诗意明月峡》中,收录了萧何的《留守歌》,歌中讲述了他留收巴蜀,组织舟筏北上运送粟谷万石,支援汉王北伐的情形。在《大道朝天》中,收录了《萧何碑》碑文,碑文记述了萧何修治剑南道的事迹,其中有“西水大修治”“江水折回运”“嘉陵连故道”等描述。
我在明月峡南端发现了一通石碑,碑名:颂萧何修治剑南道碑;据碑文记载:《禅材仙观》载朝天峡东壁刻碑一通,赞扬萧相修治剑南道,留收巴蜀,填抚谕告,使给军实……原碑毁于隋末,唐高宗显庆庚申年重立。
上述史料都同时记载有蜀汉粮食给军,而《华阳国志》更有“发蜀、汉米万船”之说,万船之米出蜀,北上唯有嘉陵江可行,说明在楚汉时期,嘉陵江水道已开始通行。
也有史家认为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木牛是推车,流马是舟楫。诸葛六出祁山的粮草和辎重保障,应该也只能通过嘉陵江航运实现吧?
在《大道朝天》中,收录了《武侯碑》碑文,碑文记述了建兴三年(225年),诸葛亮派费祎修复嘉陵栈道,历时三年道通。在碑文中描述了两条路,一条是金牛道:“金牛东向,盘绕巴山”;一条路是西水道:“西水向北,循江蜿蜒”。此处的“西水”与《萧何碑》中所言西水应该是同一条水道,即嘉陵江水道。在《武侯碑》中,记述了“西水”的一系列地名:清风、三潭、汉山、八庙、黑岩、红岩、大滩、九井古驿、二郎、巨亭、高潭、双石、灵岩、武兴。这些地名中,很多今天仍在使用,如:清风、三潭、八庙、黑岩、大滩、九井、二郎、巨亭等,且位置都在嘉陵江沿岸。碑文中说武兴是“西水”终点。武兴故址在今陕西略阳,隋朝建立后,改名顺政。而且在碑文中尚有“江流浚通,舟筏飞帆。官兵临道,车盖途沿”的记载,说明当时从朝天到略阳嘉陵江水道和陆路通道都是畅通的。
公元800年至805年,唐兴州(今略阳)刺史、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主持疏导嘉陵江长举至顺政间水道二百余里。柳宗元为此写下《兴州江运记》,所谓长举,即长举驿,位于今略阳县白水江镇长峰村,与传统意义上所说的嘉陵江水道起点相符。
据南宋嘉陵道桥阁官刘福通所著《北栈图志·谷道篇》中云:“兴州至利州550里也,途程险峻,道多栈阁,计数器9318间……嘉陵云栈,名正符实焉!”。文中的利州就是今天广元市利州区一带。
南宋诗人陆游作《自三泉泛嘉陵至利州》。诗中所谓“三泉”,于当时的地名来说,应该位于今陕西省宁强县阳平关镇擂鼓台村。从诗名也可以看出,在南宋陆游入蜀时期(孝宗乾道年间),嘉陵江水道是畅通的。
据清乾隆《广元县志》载:大道改道在宋朝。由秦入蜀的主要大道为“宁强——阳平关——九井驿——筹笔驿——朝天关——广元,改经七盘关——神宣驿——朝天关——广元”(节选自粟舜成所著《大道朝天》)。从这段话可以明确看出:在宋以前,秦蜀之间过朝天境古驿道的确曾沿嘉陵江修筑,而九井驿是朝天境出川最后一站。
从众多的史料记载来看,在民国之前,嘉陵江水陆两道确曾一度畅通。在前蒸汽机时代,稍微大型的船只只能依靠纤夫逆水拉动。我推测:在民国之前,嘉陵江故道应该是多用的,既可能是民用道路,又可能是军用道路,更加可能就是用于纤路。尤其是江边的栈道更是多用的。
今天当地老人也讲:在朝阳路未修通之前,从大滩方向去往朝天,人们基本上都是走的纤路。许多背夫从大滩到朝天,每次走到三滩沟,都会在这段纤路过夜。因为这段路淋不到雨,当年这里路面应该也很光滑,可以席地而睡吧。
从史家对金牛驿道在朝天区境内的研究成果来看,主流观点都认为:驿道过明月峡、朝天驿后,便离开嘉陵江,趋东北方向,过龙洞背,上神宣驿,过中子铺、转斗铺,越七盘关出川。但是,从《方志朝天》所撰内容来看:明清以降,多部地理著作都将九井驿或九井水驿纳入到了官驿之中,与前述研究路线明显不同。
因此,我猜想:在古代,出蜀官道在朝天驿应该是一个分支点,一路是水路(水驿),沿嘉陵江北上;一路是陆路(马驿),出龙门阁,越七盘关出川。这在《武侯碑》碑文中也有较为明确的描述。而朝天驿(或筹笔驿)则可能是水驿与马驿的通用驿站。
据清顾炎武撰《天下郡国利病书》之《四川》载:自成都府锦官驿,由府属之新都军站……神宣军站,神宣递运所,抵陕西宁强州境,为北路;自陕西汉中南界水路,由九井驿,朝天驿……至重庆府,入大江,为北水路。
这里,顾炎武亦将水路与陆路分开进行了描述。说明当时水路、陆路是同时存在的。
在《重修广元县志稿》(民国谢开来等修,王克礼、罗映湘纂)中,对朝天北上水路(沿嘉陵江至阳平关)、陆路(沿现G108线至七盘关)也分开进行了叙述。民国四年,慈溪人王舫在其《乙卯入蜀记》中,详细描述了他从陕西宁强丁家坝沿嘉陵江乘船过川陕界,历两日抵达广元的情形。说明当时嘉陵江水道畅通无阻。
建国后,由于嘉陵江水量减少,连通川陕的公路、铁路陆续建成,自广元以上,嘉陵江水道渐渐废弃,退出了历史舞台。
悲壮而沉重的川江号子和纤夫们负重前行的佝偻身影也已隐遁在历史的风烟中了。但是三滩沟、清风峡和明月峡的纤路却顽强地保留下来了,尤其是清风峡的纤路工程摩崖石刻和明月峡中的颂萧何碑,有了更加明确的历史指引。这些珍贵的交通史实物遗存,将有效填补中国特殊道路类型——纤路的原型空白,具有不可或缺的历史和文化价值,为大蜀道和嘉陵江水道历史文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实物佐证。
从朝天开始,我还会继续寻找嘉陵江纤路遗迹和它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