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精神史略
——元夫《蜀道天下》杂俎
向以鲜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写一部“蜀道精神史”,以蜀道上踪错综复杂的历史文化踪迹(游踪、战争、商贸、建筑、石刻、诗歌、生态等)为切入点,厘清蜀道的物态变迁史,以及由此演绎出的一幅幅波谲云诡的历史场景,并籍此探索、触摸到数千年来蜀道车辙、畜蹄和人迹之中隐藏的不朽精神史。这个夙愿,在我读完元夫的《蜀道天下》后,觉得她已经帮我实现了,至少是部分实现了——很多写作的愿望,并不一定非要自己去完成,就算自己完成了,也未必做得比别人更好。元夫关于蜀道的写作,至少有两点是我无法企及的:一个是其故乡就在蜀道,她就是蜀道养育出来的,她生命的脉络中,始终纵横着隐秘的蜀道痕迹。
元夫说:2013年恢复“昭化区”老字号县名,我的籍贯一栏由“四川广元”回归 “四川昭化”。与昭化古城相遇虽然太迟却恰到好处,从此我认定她就是我的灵魂故乡、精神故乡、文学故乡、学术故乡。古城留下许许多多历史文化之迷,是我今生各种追寻的母题。
这是元夫的得天独厚之所在,是她的幸运。再一个就是她的性别身份所带来的独特的细腻、精致和深远气质。这也是她的命,写作也是有命定的成分的。
元夫认为:有两个唐代女人,在广元都得到相应重视,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武则天,另一个是处江湖之远的薛涛。女诗人薛涛的《春望词》巨石以刻,“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小女子薛涛,在成都浣花溪欲平分工部草堂,在此似要锁两江潮水。空谷幽兰,栈桥梅花,我似乎看见浣花溪畔的她,秀气的脸颊上活脱脱挂着几颗凄凉相思泪。她与元稹的脚印在这里重叠,诗在这里相映,姐弟恋情隐匿于一岸枯苇。
这样的笔触,显然具有强烈的性别色彩。
蜀道有广、狭义之分:前者指古代出入巴蜀大地的陆路和水路,后者指古代由秦陇入巴蜀的七条通道。蜀道以陆路为主,水路为辅,大体上形成北四(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南三(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的格局。加上阴平道、祈山道、河南道以及长江水道,纵越南北,横跨西东,构成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交通长卷。
《蜀道天下》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北栈风云”,下部“南栈春秋”,其内在逻辑亦大体遵循历史地理的走向:(后面这段文字变楷体)“缩小卫星地图,可以清楚地看到,秦岭与巴山实为一体,东南西北四方紧紧相连,横卧中国中部,成为中国南北分界线,被誉为中央公园、中央水塔,中国龙脉,父亲山。西、中、东三段即父亲山的头、腰、腹,最有魅力的是腰际马甲线,没一丝赘肉,略呈弧形,正好揽抱关、成两大盆地。腰部正中出现蚯蚓般大小的断陷裂口,像父亲裸露的一节脊椎骨,这就是汉江冲击而成的汉中盆地(东西长116公里,南北宽5~25公里)。 这样,秦蜀古道就以汉中为界分为南北两段,这也是本书分为上下两部的原因。翻秦岭为北栈:自西向东为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翻越大巴山为南栈: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金牛道趋蜀,荔枝道趋巴,米仓道居中趋巴、蜀均可。”
十多年前,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第十六次大会通过《文化线路宪章》。该宪章指出,满足以下条件的线路,即可称为文化线路:反映人类互动,民族、国家、地区或大陆间的长期、多维、持续、互惠的交流;相关联的历史关系与文化遗产有机融入动态系统。从中可以看见,文化线路的重要特征具有通过性、整体性、动态性、长期性、连续性、对话性、交流性。蜀道,当然是典型的文化线路。作为联接南北丝路之交通枢纽、贯通秦陇巴蜀之战略文化骨干,蜀道向以雄奇险阻著称于世。加上大诗人李白杜甫等人的推波助澜,蜀道在成为通途的同时,也成为世间之险途畏途。蜀道研究早在汉唐时代即已著名,至宋元明清而结终成气候。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广受关注,蜀道的研究亦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作为蜀学分支的蜀道之学,渐成显学。
我大体梳理了一下,近年来关于蜀道研究的学术成就,略有数端:
(1)文献典籍的整理与集成,(2)概论与个案研究并举,(3)石刻艺术研究,(4)从旅游文化入手挖掘的旅游经济价值,(5)与“一带一路”相联结的认知高度的确立。
在上述诸多学术成果之中,元夫的《蜀道天下》部头不是最大的,文献也不是最全的,但元夫的《蜀道天下》仍然拥有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价值,这就是她的在场感,她的亲历性,她的真切性,她的温度,她的爱和艰辛,她的欢乐和泪水
正思绪联翩时,蔡家坡镇五丈原村诸葛庙到了。 几位卖香蜡纸烛的大嫂向我们扑来,换做平时,我会甩开他们径直向前,可此时,我已泪满眼眶,不想与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不知道给了多少钱,也不等找补,就抱着香蜡纸烛进去了。祠前伫立铁制香炉,我点燃香烛时,眼眶终于没有收住泪水。我不是三国迷,也不是亮粉。去过很多武侯祠,今天这种悲怆之感从未有过。切生生感受到一丝诸葛丞相的生命气息……“心外无刀”的石碑是广场最醒目的景物了,为日本友人野吕雅峰先生于1993年9月为纪念诸葛亮逝世1760周年所立。日本人痴迷王阳明心学,“心外无刀”应是借用王阳明“天下无心外之物"的观点赞扬诸葛亮用兵之道。看样子,野吕是一位忠实“亮粉”,对《三国志》、《三国演义》研究颇深。 全国有几十家武侯祠,上规模的也有七家,野吕为何将十多万的碑刻单单落户五丈原?且是诸葛亮毫无胜绩的五丈原?或许,就像我的眼泪独独在五丈原扑簌簌落下,怎么也收不住是一样的道理吧。或许,不以成败论英雄所折射出的人心基底,才最应该是人类共同的信守和信仰。 ”
巍峨的蜀道,需要诸葛亮的刀法,也需要这样充满女性气息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文字!
元夫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来行走蜀道:多次进出秦岭、小巴山、大巴山,跨川陕甘3省(甘肃忽略不计);10个地级市;60余县;乡镇、村社无计其数。总行程20000余公里。
而且,元夫的行走,不是单纯的行走,而是立体的行走,复杂的行走,甚至是平行的行走:“查阅古籍、现场踏堪、采访当地专家,钻研地图是我蜀道寻访的四要素。”显然,元夫对自己的研究是有很多期许的,似乎是要在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文献与文物)及人类学者黄现璠的三重证据(文献、文献和田野调查包括口述史)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拓宽蜀道的研究视野和方法。
《蜀道天下》是元夫用手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更是元夫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元夫的行为,对应了英国旅行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有句名言:脚步是看待大地的一种方式。麦克法伦还在《古道》的开篇写道:“看得越多,我越发现过去两百年间欧美的散文、诗歌和美术作品之中,有越多的小路与脚印穿针引线般相互串接。”元夫的《蜀道天下》,不正是用蜀道的“小路和脚印”串接而成的吗!虽然现代交通工具越来越发达,用脚步丈量大地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脚步仍然是人类触觉之中重要的感知方式。通过脚步,人们可以与自然实现快捷真实的交流沟通。元夫通过拜访、寻觅、踏勘蜀道的足迹,呈现出一幅幅蜀道的历史纵深图景。
按照华裔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先生的分析,爱好与惧怕是人类情感的基本内容,而被文化转化为种种形式。就人类对土地和大山的复杂情感,段义孚分别写下了传世经典:《恋地情结》(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和《恐惧景观》(Landscapesof Fear)。人类文明自形成之初,对于山地便交织着热爱与敬畏之情,这或许是古往今来的人们喜欢大山的原始动力。在记载着众多神话传说的《山海经》中,凡是人们所梦想和敬仰的人或物,都可以在各种奇妙的山中寻找到。在高山之上,住着缥缈的神仙,生长着不死之药,开着永不凋谢的花朵。在漫漫蜀道上,这种敬畏与热恋之情始终澎湃不息。
蜀道如同中国文化的脐带,又像是一条打通任督二脉的神秘经络,将不同区域(秦、陇、巴、蜀等)、不同文化(巴蜀文化、中原文化、长江文化等)、不同民族(汉、羌、回、彝等)、不同时空(从先秦至今天和未来)、不同角色(诗人、政客、商人、旅人、冒险者等)的梦幻场景聚合于古道之上,使我们有机会透过这些纷繁复杂的历史镜象,深度情绪体认,激发和凸现隐含其背后的精神价值和意志力量。这些精神力量的源泉,来自蜀道的各种传说各种人物各种风烟与风流,比如来自老子的睿智,来自邓艾的勇敢,来自张载的胸襟——
说经台依山而建,顺山势宛延向上,遵循老子大道自然的哲学思想。沿石梯而上不仅仅是身体运动,也是精神的升华。我希望自己能像攀登这些石梯一样,一步一步靠近老子的思想核心和本质,体悟老子抵达不朽思想巅峰的过程。风清气正,浸人心脾。每一个台阶,每一颗古树,每一朵山花,每一寸绿,似乎都引领着人们悟道。一转身,老子的金身塑像在另一个山凹里巍峨挺立,从绿叶中透过来,光芒万丈!
人们对邓艾的理解,来自陈寿《三国志》那一句经典记载:“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这一句奠定了邓艾的英雄气概,也成就了摩天岭的精神高度。摩天岭最高海拔不到4000米,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山系中,算不上翘楚,但却因为邓艾的精神本质而陡增精神海拔。这就是历史与文字、英雄与文字结合的力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铮铮之声至今响彻寰宇。儒学虽不发源于此,但却在此被推向高峰。我似乎看到横渠先生站在太白顶峰,伸出宽袍大袖仰天长啸的身影。自然高峰之下诞生精神高峰,是那么自然,成为一代代学人们的人生遵循、孜孜追求更是理所当然。正是这些精神高峰的前赴后继,才有我们民族的生生不息绵延至今。陡地,我又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梁,升起一股自豪。
蜀道,原来就是一条用人类的无畏和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开辟出来的精神之道。
《蜀道天下》以蜀道上踪错综复杂的历史文化踪迹为切入点,用行走的方式,厘清蜀道的变迁与发展,以及由此演绎出的一幅幅波谲云诡的历史特写或长镜头。从某种意义来看,的确可以视为一部富有质感的,属于元夫的蜀道精神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