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画马的人不少。但像霜凝以狂草入画,融入他极为擅长并独树一帜的抽象画风,仅以单一线条的变幻莫测寥寥数笔,便将各种姿态的马呼之欲出,或狂放不羁、或健硕膘悍、或腾空飞奔、或昂首嘶鸣、或马蹄声疾、或力拔千钧、或娇憨可掬、或温驯活泼、或左顾右盼、或一骑绝尘、或嘻戏打闹、或万马奔腾……用笔稳准狠,可谓入木三分、力透纸背。中国画的大写意讲求“遗貌取神”“得意忘形”,浇胸中块垒,抒写“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浩然正气,又即“澄怀味象”、顿入大道之堂的正大气象。关于“抽象”是基于西方科学理性,以极简的思维逻辑归纳还原一种相对稳定的秩序韵律感。霜凝笔下蕴育的东方人的智慧哲学,以诗为魂,以书为骨,以抽象的律动为韵,在冲动的才情与多维的理性操控之下,在他独有的诗意空间与自在场中卓然生发出了自家的绘画样式、个性气质。
回顾千百年来画马史,代不乏人。从唐代的曹霸、陈闳、韩幹到宋代的李公麟、张翼、黄宗道,金代的赵霖,元代的赵孟頫、任仁发,龚开,清代的郎士宁、丁观鹏,以及近代的徐悲鸿、尹瘦石等,不一而足。而无论被称为史上画马第一人的韩幹,还是成就在韩幹之上的李公麟,或具划时代意义的徐悲鸿,虽不断的探索创新,但可以说总体上还没能脱离写实的窠臼。而当代画家贾浩义(老甲)却一反传统,基本跳出了形的桎梏,以浓墨重彩的激烈笔触和狂飞肆舞的纵刷横涂,以块面组合的冲击力颠覆了“笔墨造型”的传统写意手法,开辟出了“真似”与“真不似”间的“非常大写意”的画马艺术现代格局,这与黄宾虹先生的“绝似”“绝不似”在哲学意旨上殊途同归。
书画家霜凝受到老甲的启发,携狂草笔意写就他心中的马,可谓“画中有书,书中有画”,他以汉字艺术独有的极其简约凝练的空间维度与思维模式,使得他笔下的气象直接推知诗意的哲学。他重在表达一种气象,一股流淌在性灵中的勃勃生气。“以艺载道”“道器不二”,霜凝的意图并非要描绘现实中的马,他是充分借助马的精气神在视觉层面充分表达线条的空间魅力,形而上说,即是一阴一阳之“线性”“道性”,一笔写出个“道”字来,真高妙也。
若说充实层面,形而中谓之心,心寓中庸。霜凝并自觉融入了西方的抽象极简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方法,同时和中国传统儒、释、道精神相结合,以他诗人的浪漫语言,进行了跨时空的多元融合和完美嫁接,使得看似简单的画面,因线条所传达的气韵律动与真切情感,弥漫出现代工业文明时代下的人文气息与深度情怀。
霜凝的马画创作,大致可分两个阶段。其第一阶段始于9年前受老甲启发,将狂草书法中的“点、横、撇、纳、竖”,娴熟地挥就于笔端,再结合他对墨的“干、湿、浓、淡、无”的巧妙运用,而使他笔下的马欢蹦乱跳或温驯可爱或勇猛狂放。
如下图的《春风得意》,用饱醺墨汁的浓笔,极为有力的一“点”,便将奔跑中回眸的马头,生动而又形象的呈现得惟妙惟肖;接下来的一“撇”一“横”,同样用浓墨一气呵成,却将马的脖颈、身躯,展现得逼真生动并极富生命的张力,以至肌腱的饱满、骨骼的坚实、韧带的强劲,均被他的神来之笔,宣泄出蓬勃的朝气和昂扬的生命;四肢则用墨尽后的枯笔,极为洒脱地往下“刷、刷”几竖,便完美地呼应了头、躯、颈部淡墨和枯笔的恰到好处,而令马有了腾空一跃的动感十足和神采飞扬,甚至连马的性情灵动,也都被他刻画得活灵活现。而如此简练的线条和简洁的构图,与留白所形成的强烈的黑白对比,和画面的清新空灵与立体美感,更将他刻意追求的“以空灵、气韵作用于人的感官,通过直接表达真善美体现儒家‘仁’的思想,通过留白的形式体现释家‘空灵’的精神,通过气韵体现道家似有若无的‘非常道’理念”的思想内涵和哲学境界,清晰而又准确地呈现出来。
《春风得意》
可以说,霜凝最初的马,便已不同凡响。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力求更大的突破,试图让他笔下的马,尽量跳出形的束缚,进而形成更为鲜明的个人画风,这就有了下图两幅《蓦然回首》和《马蹄声碎》的重大尝试,力求让传统笔墨淡出他的表现技巧,更多地展现线条的张力和魔力,使其画风从最初的大写意,升华到了大写意加抽象的更高境界,并在本就十分简洁的画风上,又迈向了更加极简的风格。而他线条的连贯和气势的奔放,与他天马行空不受羁绊的创作思维和雄健的笔力,为他日后在画风上的再次升华和突变,奠定了极为坚实的创作基础和意境铺垫。
《蓦然回首》
《马蹄声碎》
很显然,霜凝在创作初期的第一阶段,他的勇于创新和大胆突破,便在匠心独运的画风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最好的彰显。而他在尺幅上的收放自如,同样令人叹为观止。他既能将单匹马的斗方小作,一挥而就出四蹄腾空的英姿飒爽,其30米巨幅的《铁马冰河》,也同样被他龙飞凤舞出山呼海啸、蹄下生烟的磅礴壮观与气势恢宏。这些对他在巨幅创作上的驾驭能力和从善如流,与宏观把控的游刃有余,以及胸襟格局的博大宽广,均可窥见一斑。
《铁马冰河》
然而不知何故,当霜凝正处于第一阶段的画马创作高峰期,上天却好象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不仅谈不上在此基础上的再提高,甚至连已有的非常成熟的马也画不出来了,上帝像是把画马这扇门予以关闭,以至令他产生了自废武功的错觉,从而掇笔不再画马了。而这一停便是数年的时间。直至新冠疫情期间的一次梦境,又才让他天赐灵感,以至深夜两点即兴起床铺纸蘸墨,激情地将他梦中的画面挥毫于宣纸,又开始了他一发不可收的第二阶段的画马创作,并前所未有地将他梦中的抽象画风,融入他此前“狂草+大写意”的绘画上,从而走出了一条不同于任何流派的“狂草+大写意+抽象”的独创之路。
而这时的霜凝,受毕加索那句:“鸟儿叫的好听吗?好听。懂吗?不懂。美吗?美。”迷上了抽象绘画。后来又受蒙德里安、康定斯基、波洛克、德库宁、赵无极等抽象绘画大师的影响,便在退休后利用足够充分的时间,一门心思地致力于抽象绘画的全新创作,进而形成了有别于他人自成一体的“T”抽象绘画风格。然后再将他的抽象画风,注入几已不受羁绊的“狂草+大写意”的画马上,这便让他进一步摆脱了传统笔墨的影响,任其单一线条的自由驰骋和力量宣泄,几已进入无人之境的创作境界,使其无论站姿、跪姿、卧姿、回头、前行、飞奔、腾空、嘻戏、顽皮的各种姿态的马,更为鲜活可爱的跃然纸上。而现阶段的马,其线条的洒脱不羁和力量狂放,与干湿线条的刚柔相济所达到的虚实效果,令造型完全摆脱了此前形的桎梏,几将大写意的画风,推向了抽象的极致。
如此单一的线条和完全单一的用色,是怎样被他鬼斧神工出了这样的神形各异和鲜活生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在立体主义的表现手法上,又将他总结出来的“继承与创新、技术与神态、整体与局部、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动与静、虚与实、线与面、浓与淡、枯与润、画内功与画外功”的十大画马哲学关系,有机地融会贯通于笔端,而令线条变幻多端,从而打破了传统绘画以俯视、仰视或平视点的画面组合,进而将马头、马颈、马身、马腿、马蹄呈现出多视点的二度空间甚至三度空间的全景共存。其具体表现为:整体与局部及之间结构关系的精准把控,如耳、眼、尾等简化甚至忽略不计,而主体的头、胸、前腿及比例关系,则将他娴熟的纵虚线法、斜虚线法、横撇捺虚线法、璇转虚线法、三角虚线法、虚实结合法、空白法、两分法等,和胸部的半圆法、全圆法、棱型法、角型法,与头部的斜开法、竖开法、斜撇法、斜捺法、抬头法、低头法、回头法等,和次要矛盾的后腿、蹄、臀、鬃的虚实结构,进行了完美无缺的糅合,令他笔下的马绰约多姿并立体灵动,超越了人们习惯性的视觉感知,产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抽象效果,进而引导观者对其画面理性思考和任意遐想。而他笔触的提按、顿挫、速缓,则让他笔下的线条韵律展现出疾、驰、狂、雅、断、连、枯、润、腴、瘦等各种富于生命力的节奏形态,从而完美地呈现出激越与刚健、活泼与温驯、沉静与优雅、着实与虚幻等诸多意象,并让画面超凡脱俗,如梦似幻。
抽象表现主义的成功融入,将霜凝的主观情感和自我感受,通过线条的起伏变化和节奏律动,细腻、生动而又准确地表达得清晰无误,如他用两条略显粗率的简单线条,便让马嘴别出心裁地大开大阖,借以表达马的内心欢快、愉悦、率真、沉静、温驯等;而以虚实线条和笔墨表现上的豪放、狂悍却又严谨合度,与点、线、面恰到好处的连接所体现出的结构和动势,更让马的生动雅逸、挺秀英俊、雄姿勃发或忠诚勇敢,笔酣墨畅地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与西方的表现主义多以夸张、变形乃至怪诞的构图,借以发泄内心的苦闷、焦虑、不安甚至痛苦绝望天壤之别,霜凝在他的作品里,表达的多是乐观的、积极的、健康的、浪漫的、抒情的而又极为细腻的情感,传递的是热情洋溢和达观向上的乐观主义和浪漫情怀,这与他一再强调的“抽出心中之象,抽出心中真善美”的创作理念契合得绵密无缝。
即便表现的是马的哀伤,也同样被他赋予了极为优雅的姿态,和极为高贵的品格,以至令人对马的哀怨惆怅,有着难以言说的深刻共鸣。例如他的系列《乌骓马》,便将史传中项羽自刎前为护爱驹而将乌骓马推入舟中,但乌骓马却跃入江中为项羽殉主的忠贞、伤情、决绝和悲壮,刻画得如泣如诉而又令人为之动容与肃然,令画面弥漫出一种悲剧的力量和悲情的美感,传递着至真、至义、至情、至爱的高尚情感与节操,与他上述的创作理念契合得令人荡气回肠。而他为这组马所特意填的词《渔歌子·画马》:“纸上蹄声笔下风,声声泣血染长空。垓下鬼,楚家雄。乌骓魂骨不江东。”则将他的主观情感和自我感受表述得至为情真意切。他为《春风得意》题的词《南歌子·画马》:“笔下疾风起,胸中意气倾。泼出纸上马蹄声。万绪千愁一踏碎如星。”同样将他主观的豪迈和内心的激越,通过笔下力的宣泄,释放得极为酣畅淋漓。而这正是他极简到无法再简的特有画风上的极佳效果。
可贵的是,霜凝在画马艺术上的不断创新,不仅体现在对传统笔墨的突破上,甚至摆脱了对传统绘画工具的依赖,以至牛刀初试,便将板刷、硬纸板、丙烯等综合材料的大胆尝试,又前所未有地创作出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马来,实现了对传统技巧和表现手法的颠覆性突破。这组创新之作,显然有着西方现代绘画的典型特征,却又不失写意马画的技巧表现。而革命性的板刷效果,竟也刮刷出了传统笔墨的神韵精髓,和立体主义与表现主义的多元融合,而让画面同样有着令人一见忘俗的印象深刻,散发出力量的宣泄,和黑白对比的强烈视觉冲击,以及情感思绪的饱和表达。
极简之风,是霜凝马画的最大特点。能以如此单一的线条,凤翥龙翔出马的气象万千,尤其要求画家在看似简单的表现手法上,对细节的精准把控,和对线条的娴熟运用与整体构图的胸有成竹,特别对马的外貌特征、比例结构、性格心理和个性特点悉数掌握甚至了如指掌。纵观千百年来画马史,从最初的非现实主义,到后来的现实主义,再到之后的兼工带写,以至大写意风格的普遍确立,乃至西方最早的古典主义,和后来的现实写生,以及印象抽象,均是一条从繁到简的创作之路。而在这个过程中,画繁容易画简难,画形容易画神难,已有相当程度的共识,这从世界绘画史的发展,和众多包括林风眠、吴冠中、赵无极、梵高、蒙克等世界顶级艺术大师的艺术风格中不难得见。尤其赵无极更竭力反对技艺堆砌,提倡从简单的画面中,蕴含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内涵,这从一个侧面也可说明画简难和画神难,而在艺术市场上屡见不鲜的众多天价成交的看似简单的艺术作品中,也能充分体现藏家和社会所达成的对这一认识的高度共识。